从孔孟仁学到民主仁学——儒学的回顾与展望
【内容提要】本文从对中国儒学史的批判性回顾中,对新世纪的中国儒学发展前景及其理论型态作了创造性的探索。作者认为,从思想史的演变轨迹看,儒学自问世以来经历了先秦子学、汉唐经学、宋明理学、清代实学、近现代儒学和当代新儒学等六种型态变化。但从其基本思想模式的质的差异而言,则可归纳为三种理论型态:一为“传统型的古代儒学”,即从先秦孔子仁学到清代实学的整个古代儒学,可概括为“仁本礼用”模式的古典儒学。二为“应对型的近现代新儒学”,即从近代以康有为、谭嗣同为代表的“维新仁学”到现代新儒学(包括以熊十力、牟宗三为代表的新心学和冯友兰为代表的新理学),可概括为“中体西用”模式的改良型儒学;三为“变革型的后现代新儒学”,即目前正在酝酿、成型的新儒学。这种新儒学从民主化、多元化、知识化、全球化的时代背景出发寻求儒学的定位,它既非“中体西用”,亦非“西体中用”,而是“新体新用”的革新儒学,其思想模式,可以概括为“民主仁爱为体,科技法制为用”的民主仁学。
作者吴光,1944年生。现任浙江省社会科学院哲学所研究员、杭州师范学院兼职教授暨中国哲学硕士导师、兼中国哲学史学会理事、中华孔子学会理事暨学术委员、《中华文化研究集刊》主编等职。著有《黄老之学通论》、《儒家哲学片论》、《儒道论述》、《古书考辨集》等多部专著和论文集.
关键词:仁本礼用、维新仁学、道德人文主义、民主仁学
在新世纪之初,从理论上对孔子以来二千五百多年的中国儒学史作一宏观的回顾与总结,并对新世纪中国儒学的发展前景与可能型态略作展望与探索,是十分必要的。本文拟贡献一得之见,求教于儒学研究者与批评者。
一、“仁本礼用”——古典儒学的基本思想模式
自从梁启超在十九世纪末著《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中提出中国学术史的时代划分以来[1],人们对中国儒学史作出了多种不同的阶段划分,可以说见仁见智,各有所本。而在我看来,从儒学问世以来的二千五百多年间,如果从思想史的演变轨迹看,大体可以将它划分为先秦子学、汉唐经学、宋明理学、清代实学、近现代儒学和当代新儒学等六个发展阶段的六种理论型态。但如从其基本思想模式的质的差异而言,则又可归纳为三大发展阶段中的三种理论型态:一为“传统型的古代儒学”,即从先秦孔子仁学到清代实学的整个古代儒学,可概括为“仁本礼用” 式的古典儒学;二为“应对型的近现代新儒学”,即从近代以康有为、谭嗣同为代表的维新仁学到现代以熊十力、牟宗三为代表的新心学和冯友兰为代表的新理学,可概括为“中体西用”式的改良型儒学;三为“变革型的后现代新儒学”,即目前正在酝酿、成型的变革型儒学,它是从经济全球化、社会民主化、文化多元化的时代背景出发去寻求儒学的革新和定位的,从体用关系而言,可概括为“民主仁爱为体,科技法制为用”的民主仁学。
传统型的儒学在其发展演变过程中曾出现了许多立言宗旨各不相同的思想派别,如先秦有“儒分为八”之说,汉唐经学有古文派、今文派、综合派之异,宋明儒学有程朱理学、陆王心学、永嘉事功学之别,但就其基本思想模式而言,整个古代儒学都可以概括为“仁本礼用”之学。这个“仁本礼用”之学是由孔子奠基而由历代儒家予以不断完善的。
孔子生当春秋乱世,以其思想家的远见卓识,一方面继承和吸收了殷周时代的天命观和礼乐教化思想,另一方面创造性地从人事体悟天命,破天荒第一次提出了“仁者人也”、“仁者爱人”的人本主义哲学命题,建立了一套以道德之“仁”为本体、以人生的意义与价值为终极关怀的“仁学”理论。
在孔子“仁学”理论体系中,最重要的哲学范畴是“仁”与“礼”。孔子仁学中的“仁”,是一个本体性的道德范畴,是一种理想的精神境界和道德行为。它“发乎内而著于外”,是由自身修养体悟形成的道德自觉,而非从外面强加于己的制度规矩。而孔子仁学中的“礼”,则主要是作为制度性的伦理范畴呈现的。如《礼记》所载:“礼”既是“定亲疏、决嫌疑”的人伦准则,又是“别同异、明是非”的理性准则,它规范着社会上不同等级、不同类别的人群(如君臣、父子、夫妇、朋友、师生)的等级秩序,并成为人们在各种社会活动中的伦理规范与与秩序性制度[2]。
在孔子“仁学”中,“仁”与“礼”并非同等重要,而是本末、体用关系。孔子虽然重视“礼”的作用,但他从当时“礼崩乐坏、天下无道”的政治现实中,深切感受到维系道德仁心的重要,认识到“礼之本在仁”的道理,所以,他发出了“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的感叹。他在回答鲁哀公问政时,清楚地阐明了仁、义、礼的本末关系,指出:“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亲亲之杀(极),尊贤之等,礼所生也。”(《礼记·中庸》)可见,在孔子思想逻辑中,政治的中心在人,治道的根本在树立道德之仁,仁道源于亲情,而以尊贤为宜,而礼制的规范则以道德之仁为依据。孔子在回答颜渊问仁时又指出:“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论语·颜渊》)“复礼”以克己自修为前提,“克己”则以符合礼义为归宿,内修自省与外在规范的统一便是仁,而仁的确立则取决于人自身的道德自觉。这些重要思想,奠定了古典儒学的基本思想模式。在这个模式中,“仁”是源于人情而又经过后天修养体悟的道德自觉,并且是主导建立人伦秩序——礼义的内在根据,“礼”是成全内在道德情感的外在性的伦理规范和制度。换言之,仁是本,是体;礼是末,是用。所以,我们把孔子创立的儒学概括为“仁本礼用”之学。
继孔子而起的孟子,沿着孔子“仁本礼用”的思路,进一步提出了“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仁义礼智根于心”和“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等伦理学命题,进而提出了“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即以仁心行仁政)和“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等民本主义的政治学命题,建立了他的“性善”论和“仁政”说。从基本思想模式而言,孟学与孔学都是“仁本礼用”之学。略有不同的是,孔子是以“仁”为最高道德范畴,而以“礼”为外在的伦理规范,以“智”为辅助成仁的能力,而孟子却将仁、义、礼、智都作为内在于心的道德情感,并赋与“善”的道德价值判断,而不把“礼”当作纯粹外在的规范。这表现出孟学具有将孔子仁学进一步导向确立内在道德主体的方向。
继之而起的荀子,批判性地总结了先秦诸子学说的优劣短长[3],而从与孟子不同的理论角度丰富发展了先秦儒学。他一方面继承了孔孟仁学的基本精神,以“仁者爱人”、“仁者必敬人”(《荀子·臣道》)为王道之本,主张“王者先仁而后礼”(《大略》),强调了道德之“仁”对于修身立命、治国理民的重要。另一方面,他比孔孟更强调礼义、法度对于“正身”、“正国”即保持人际关系的和谐和维护社会等级制度的重要作用,把“隆礼重法”看作王道的首要任务。在荀子看来,礼义、法度是统治者为了节制人的欲望、抑制因人欲泛滥导致暴乱以及为了改造人性而制定的十分必要的制度性规范。这同孔子的“为仁由己”和孟子的“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的思路是不同的,其思考的重点不在内在道德仁性的培养而在外在伦理制度的完善,从而在儒学史上开辟了一条崇尚礼法的思路,因而可称之为先秦儒学中的“礼学”。但这个“礼学”,在本质上仍然是“仁本礼用”之学。
二、经学、理学与实学——古典儒学的三次转型
自孔孟荀之后,传统型的古典儒学经历了三次转型。
第一次是在汉唐时期,先秦子学转型为汉唐经学。秦汉之际,“以法为教,以吏为师”的法家思想和主张“无为而治,待时而动”的道家黄老之学先后占据了思想界的统治地位,儒学一度衰落。但汉武帝即位后,采纳董仲舒、公孙弘等人的建议,推行“抑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思想统制政策,并将尊儒政策落实到教育制度和官吏选拔制度上,从而使儒学得以复兴,并形成了根据儒家经典阐释圣人“微言大义”的“注经”风气,于是儒学转型为经学。经学时期大体始于西汉而止于唐代,故称汉唐经学。汉唐经学的特点,一是儒学政治化、制度化,儒家的道德、伦理、政治理想部分地转化为现实的统治制度(从纲常名教到礼仪制度);二是推崇孔子,以经为法。由于董仲舒等儒家大师的提倡和尊崇,孔子开始被神化,《诗》、《书》、《易》、《礼》、《春秋》等先秦古籍也被经典化、教条化,特别是《春秋》,被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