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广播电视报•人物周刊》讲述汪国新和他的故事(连载)

苦乐相伴的艺术夫妻
吴欢(著名作家、书画家,吴祖光、新凤霞之子,)在他的文章《恢弘笔意处子心》中有这样一段话:国新兄以画关公闻名当时,其笔下关老爷所骑的赤兔马也是他作品的题材之一。因为没有马的关老爷不是完整意义上的大人物。很难想象,千里走单骑的大英雄没马的话能走得动吗?问题在于,关老爷的赤兔马到底是公马还是母马,从古到今的智士贤人似都未曾考证过。但国新兄家中却有一匹他选中的千里神驹,他正是骑着这匹马纵横千万里,从湖南跑到广州,又从广州跑到北京,再从北京跑遍全世界……此马真如唐杜甫先生《胡马》诗中所言“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
此神驹就是国新兄的夫人郑桂兰大嫂。
在巴国楚地,奔腾的长江之畔是古彝陵;静静的清江之畔是古长阳;那里是汪国新、郑桂兰夫妇的生命之根,爱情之根,艺术之根,那里是他们灿烂生命的发祥地,那里是他们灵魂皈依的伊甸园。当年豆蔻年华的郑桂兰是长阳县的团干部,年轻貌美的才女,追求的人可以想象之多,而那时的汪国新失魂落魄,为生计所迫、艺术所爱,他独自在长阳街上画画。一次年轻画家被被众人团团围住,郑桂兰也在人群中,当汪国新看到郑桂兰时,犹如见到久别重逢的亲人,竟敢在大庭广众之中、众目睽睽之下主动与之握手!对郑桂兰来说,身为土家族少女,在结婚前是绝对不能与陌生男人握手的!按照土家族规矩,一旦握了男人手,就得跟人走,嫁给人家了。然而一对年轻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这就是后来被人们传播演绎的 “第一次握手”。从此他们携手人生之旅,艺术之途。很难设想,这样一种结缘对“艺术痴人”汪国新来说,当时会是怎样的一种人生况味?
下文是郑桂兰1989年为《汪国新诗词》写的一篇后记,她以非凡的文学才华,风格独特而有趣的语言,颂扬他们苦乐相伴的美好爱情,同时为丈夫的艺术成就再次立传。


只要热爱生命,苦难也是美丽的。——郑桂兰
再铸天地一个他
郑桂兰 (郑桂兰,汪国新之妻,作家,中华海外联谊会常务理事,北京燕山红文化集团董事长。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长长芭芒路》,十集连环画《长江三部曲》、《土耳其姑娘》、《基姆斯父子》、《外祖母老屋》等文学脚本。)
有人说,汪国新能诗会画,小日子一定诗情画意,神仙一般。有谁知,丈夫“魂入丹青水墨中”,留给为妻的只有难言的苦衷呢!
找这个痴迷画画的丈夫,也全怨我自己。少女的天,是晴朗的天。当我在清江河畔用画笔描绘人生理想时,汪国新衣冠不整地窜进了我的生活。偏偏我又一叶障目,相中了那幅神凝笔端的傻样儿。我不听人劝,固执己见:有那么大个儿优点,才有那么大个儿缺点。缺点为优点所致。满以为“画为媒”、“笔中缘”做了好梦。且不知他对我的情份只是留在画上,记在诗里。
他对油盐柴米之事一概漠不关心,懒得卷进滚滚红尘,还惬意赋得“空灵世界无杂音”。在两个人工资凑起来六十多块,一家老少衣食难周的紧巴日子,他请进了两张三百多元的大办公桌。桌子成了汪国新的圣地,展纸挥毫如痴如醉;也成他躲避家务的“安全岛”。这也怪我,谁叫他桌旁一坐,我就百事不喊他了呢!被他识破招数,我只有自认倒霉!
女同胞面授机宜:对男人不能太宠。我回家依计而行,命他烧水,却把壶底烧干;令他做饭,非把锅底烧烂。我教了多少遍,他也学不会叠衬衣,还信誓旦旦,说要利用后半生的业余时间学会。说他又笨又懒嘛,也不全是,都是那些诗画弄的。
吃饭要请,睡觉要催。生气吧,他写出新诗传你的恶:娇妻三口气,烧沸西江水,烹茗有珍眉,斗茶莫斗嘴。或者以诗相戏:幽兰夜雨伴无眠,四促三催罢砚田。他既装了斯文,还誉得勤奋美名。谁解他糟糠心头委屈呢!他常念:前世作了恶,今生搞创作;我常叹:前世作了恶,今生给你做老婆!
我的丈夫说起来也可怜,小学文化,偏做人生苦行僧,走艰难的两条路:一条是诗之路,一条是画之路。留在他身后的脚步歪歪斜斜,他也不怕被人寒碜,有滋有味,义无返顾。诗词曲赋博大精深,玩的是深层文字,而汪国新连拼音都要请儿子教,却拿自己过不去,还说写诗为畅快吐纳。你说他一字一句难得酌,他说诗是流出来的,不宣泄还堵得慌。我丈夫跟英国布瑞南先生唱一个调子:诗就像沼泽地里的气泡,不断地从地下往外冒。
汪国新怎样冒出这这些诗词呢?我第一次亲眼见他写诗,是躺在土墙屋的破板板铺上。背下硌得生疼,他反而硌出诗来了,侧过身掏出笔,就往墙上糊的旧报纸上划。一首沁园春挥就,他解开了紧锁的眉头疙瘩,起来跳“忠”字舞发欢,像完成了一项了不得的工程。
我细瞄墙上,东一首,西一首,用铅笔、钢笔、色彩笔、原珠笔写了好多诗句咧。其中不乏闪光的句子。不看不知道,一看我便陷进去了。我极珍爱丈夫用心凝成的字,细心抄下墙上诗句,又日益留心搜集散稿,甚至连写在手纸上的支言片语也不放过。
我也误入“歧途”,向他靠拢,拼命背唐诗宋祠。挤公共公共汽车上下班、接孩子、洗衣服都要强迫自己背会一首。自信熟背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改。
将他的零碎诗稿整理成集了。我想汪国新会用颤抖的双手接过诗稿;至少,也会充满感情地投以致谢的目光吧。其实不然,他抢过稿子,非要彻底销毁不可。我气他把心当成驴肝肺,五尺须眉还动了真感情,湿着眼睛数落:“谁让你整理成册?不是跟你讲过,我三次烧掉诗稿吗!自己绞尽脑汁,熬更守夜整理成集又往火里丢。‘春秋心血凝成章,一火碟飞泪两行’啊!”我能懂,那年月,心上嘴上都要有站岗的。诗出心声,说真话兴许自祸其身。我拼命点头表示听懂了,夺过诗词稿,宝贝似地抱住。轮到我点拨他了,“时代毕竟不同了啊,你不能一年遭蛇咬,十年怕井绳。”于是,他又慢慢男人起来。从1987年起,我们在创作长篇连环画套书《长江三部曲》的同时,穿插修改诗词,联手数移其稿。后来又加进了陈惠冠、林永任、王自哲、王德宇、吴章彩、杜晓岚等专家学者们的高智商。
我常常疑惑,丈夫先前写诗不想发表;又不为金堂玉马登高第,究竟为何放弃人生乐趣,钻进平平仄仄,颠颠倒倒?汪国新十有八九会用茫茫然的眼光和电报语言应付你:“寄情”。他左一个情,右一个情,简直万水千山都是情。可是,孩子出世睁开小眼睃遍产房,也寻不见爸爸。母子俩奔生娘奔死容易吗?儿饿得直哭,我暗中抹泪。他果然“寄情”去了,还怪儿子:“怎么等不及?让我写生回来再出来嘛。”儿子长大些,他又挑拨:“你妈妈坏,用别人的绵袄穿在你身上,说是怕着凉,过夜也不脱。两支棉袖硬梆梆象高射炮,直挺挺痛得你小膀膀乱抽筋。”且不说当爸爸的没把衣服送来。孩儿不知是计,叫嚷:“好啊,小时侯妈妈是这样整我的呀!”说他无情么?读了汪国新的诗又觉不尽然。说来也是,一个出身寒微又不甘沉沦的人,心里有多少个中委屈!他14岁在凛冽寒风的江陵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思乡恋亲,以诗当哭,咏出“露湿孀亲两行泪,寒凝幼子百衲衣”的诗行;他以诗当歌,唱出“熔却时代哈哈镜,再铸天地一个我”的诗篇。他是画家,诗词也是以画家的独特视角去摄取江山神韵,大千世界。为画抒情,为诗造境,诗词和绘画又共同营构了他的感情世界。我这个呆丈夫,在诗词里倒是能哭会笑挺鲜活的。
怪他无情么?汪国新对家乡的爱恋又让人动容。原先我们住在八平方米危房里,在下雨要撑伞画画的景况下,宜昌城哪里建房他都打心眼里高兴,扯着我和儿子去看。百货大楼修到半截,黑灯瞎火,他拉着我们上下爬,里外摸。民工误解,喝斥:“想偷什么?我们有人住里面守呢。”我气得争辩,他倒平和,贼似地点头叫:“师傅辛苦了,我们看看新房子。”人家说:“这是百货大楼,哪间分你?”“不住,修哪栋新房我都看。”别人能信他的话么?仍然用一束手电光照得我们退下楼来。他的情绪倒也没受挫折,直嚷嚷:“又有一首新诗了!”
对我,他可不像待民工师傅那般好性子。居家度日,琐碎繁杂。稍不服气,他便“龙颜大怒”,或蹁在床上不吃不喝不起来,非让你又唬又哄又赔情。我曾看过许广平女士在什么文章中抱怨鲁迅,说他生气就睡在阳台上。鲁迅是文豪,伟人。你看,寻常百姓家也摊上这么个宝,怎生消受得起哦!
丈夫迷恋诗画闹得我如此这般,在外人眼里,我还常常不是好人胎。1988年北京《汪国新画展》展览在即,我吻别发烧的儿子,心乱如麻地登上北去列车,提前押运十箱展品去中国美术馆做准备,实现他诗中“京华北上会群雄”的幻想。开车后,我方想起乱中忘了给留在宜昌的国新收拾行头。开展前夕,他抵达北京。列位看官,且看汪国新怎生打扮,来参加他人生的重大盛典:身穿着一件满是家乡泥土的风衣,内罩着一领大窟小窿的西装。腋下夹一卷国画,手里握两块毛巾。活像旧社会的落魄文人。他一个劲儿对我解释:“搞慌了,搞慌了。‘伯乐相马’没画完,差点掉车。”我连夜为他洗净风衣,次日去“马凯餐厅”参加由方荣欣、章师明等中央领导抬举我们的接风宴。谁料北方春寒时节高级地方仍有暖气;九龙戏珠的皇家气派火锅,更让人热汗直冒。他几次欲脱风衣,我急得又递眼色又踩脚。后来方老说:“小汪,请宽衣。”他倒利索,起身便脱,脱不算,还揭短:“热煞我也!她不让我脱。这有什么,不就穿了件兔子咬破的西服嘛!”前辈们那么宽厚的笑,说小汪真实地可爱。他落个“可爱”,我扮个“精怪”!更有甚者。临开幕前,我仍在琢磨观众欣赏角度、画面光源、线条疏密、色彩浓淡等细节,要求展厅工作人员将沉重的画框调来调去。他们烦了,故意当着宜昌方面的人用京腔嘀咕:“汪画家画好人也好!这女人—垂帘听政!”若慈禧太后还世,能忍受过一天我这样的帝王生活么?
诗画是他的生命,诗画也与他有奇缘。那次上北京开农工党十大会议,他在夜车硬座上改诗寄情,四点多钟人困马乏,倒头酣然便睡。一梦醒来,几百元钱和行李包不知去向,就剩一本诗词报在怀里。他进门还报喜:“运气好,诗词没丢!”又有一次,自行车后坐夹着棕刷子和他的画。车轮飞转,孩子他爹又寄情去了,回来才知丢了宝贝。原路找寻,他一会儿笑盈盈地归来:“还好,刷子被人捡去,画扔在路旁。”画不被路人所拾,我心里倒没有他那份轻松。
我劝他该让自己喘口气,免得我年轻守寡。开始他还听,后来也当耳边风了。当他累得胳膊都放不下,心脏乱跳冒虚汗时,便搁笔大叫:“坚决不干了,休整几天。”打个圈儿来,办公桌上的灯又亮了,不知他在哄谁。我既要鼓励他干,还要劝他不干。就这么矛矛盾盾,没有清静舒心的日月。
汪国新浑身的细胞都像被诗画浸泡过了,连自己也难劝住自己。我与他磕磕绊绊十几年,只有几天不见他迷恋诗画,也算开了眼界:那是我生命旅程亮起红灯的日子,我为孩子备好长大些可以穿的衣裳,提着脸盆、暖瓶等住院用物,坐上去武汉上手术台的长途夜车。时值隆冬,路旁高大的枯枝张牙舞爪,迎面扑来。我不忍见平时严肃不到三分钟的丈夫,一路沉默寡言,指着江汉平原点点星火,撩逗:“夫君何不即景作赋!”汪国新呆呆地望我一阵,说:“诗魂画魂全没了。我恨自己,看把你累的!哎,还有人冷言冷语,说你沾光!”在武汉几天,他果然没有随手摸出诗词本或速写本。经各种尖端仪器疗诊,第二天就要领取医院给我作的“判绝书”了。当晚,他四点多钟就徘徊在医院门口。待拿到我的阳间通行证,汪国新孩子似的扑进门,把我从被窝里拖起,顶在肩头又转又笑,还高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闹得同房的大叫:“快把九床弄下来,她男人急疯了!”尔后,这位“诗仙”又八荒神游去了。我问:“这罐中药喝几天?”他答:“仄仄平平仄平仄。”唉,难怪古人称夫妻为冤家啊!
怪他平时少情意,我晓得他会说有诗为证:“平生苦求索,玫瑰复丹青。丹青归大众,玫瑰属兰卿”云云。不过,而今他骗得了我么?何况,我们身边多了一张嘴,儿子用变声的鸭公嗓子反驳:“爸爸,你的诗应改成‘丹青归玫瑰,杂活属丹青’。”老子岂能服输,拉长脸训道:“犬子年幼岂知诗意,玫瑰是爱情意思也,属你妈专利岂能它哉?”儿子也读过几本老书,晃晃小脑袋,凑上几句古语回敬:“吾父此言差矣,据孩儿看来,玫瑰给了诗画,只有杂活属兰卿呢!”儿子说着心里不过味,气也来了:“爸爸真烦人!愉快的周末都是你破坏的,一个星期天也没陪我玩过……”